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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亭记》与《琅琊溪述》的创作渊源

日期:2014-03-27 作者:张铉 裘新江 阅读次数:字体:[] [] []

《醉翁亭记》与《琅琊溪述》的创作渊源
 

       众所周知,欧阳修的学问博大精深,其学术研究涉及经学、史学、文学、金石学、文献学等多个领域。而且欧学研究专家历代不乏其人,仅就建国后而言,上述五个方面的研究专著及研究论文不胜枚举。要想在欧学研究中有所突破,就要从细微之处入手,不断挖掘出新资料,提炼出新观点,这样才能推动欧学研究不断深入。
    我们在阅读、研究相关欧学资料时曾撰写数篇学术札记,既有对新发现的欧学文献资料的辨析,又有对前人观点的重要补充。这里呈现给大家的是与欧公名文《醉翁亭记》有关的一篇考证文章,如有不妥之处,欢迎欧学研究专家指正。
    《醉翁亭记》乃欧阳修名篇,千百年来传诵不绝。时至今日还入选了人教版八年级语文课本,其文学艺术价值自不必我们赘言。但欧公创作该文时亦有所渊源,对前人文章有一定继承与借鉴,这点恐怕就不为多数人所熟知了。
    我们在阅读滁州地方志康熙版《滁州志》时,发现唐代诗人独孤及《琅琊溪述》一文某些字句颇为眼熟。在通读全文之后,遂体味出该文与《醉翁亭记》的继承关系。为了方便比较,特将两篇文章原文引用如下:
                                    琅琊溪述      独孤及
    陇西李幼卿,字长夫,以右庶子领滁州。而滁人之饥者粒,流者召,乃而至无讼以听。故居多暇日,常寄傲此山之下,因凿石引泉,逦其流以为溪。溪左右建上下坊,作禅堂、琴台以环之,探异好古故也。按《图经》,晋元帝之居琅琊邸而为镇东也,尝游息是山,厥迹犹存。故长夫名溪曰琅琊,自赋八题于岸石,及亦状而述之。是岁大历六年,岁次辛亥,春三月丙午日。
    述曰:自有此山,便有此泉,不浚不刊,几斯万年。造物遗功,偌俟后贤。天钟灵奇,公润色之,疏为回溪,削成崇台。山不过十仞,意拟衡霍;溪不袤数丈,趣侔江海。知足则适,境不在大;怪石皑皑,涌湍潺潺;洞壑无底,云兴其间。仲春气至,万木华发,亘陵被坂,吐火喷雪。公登山乐,乐者毕同,无小无大,乘兴从公。公时举觞,酒酣气振。溪水为主,而身为宾;舍瑟咏歌,同风舞雩。时时醉归,与夕鸟俱;明月满山,朱幡徐驱;石门松风,声类笙竽。
    呜呼!人实弘道,物不自美。向微羊公游汉之涘,岘山寂寞,千祀谁继?彼美新溪,维公嗣之,念兹疲人,繄公其记。后之聆清风而叹息者,挹我于泉乎而已。
                                  醉翁亭记         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清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琅琊溪述》一文及其作者独孤及并不是太有名气,且独孤及与文中提到的李幼卿有深厚友谊。我们有必要对这些情况作一简要介绍。
    独孤及(726年-777年),字至之,洛阳人。幼丧父,由母长孙氏教之,七岁诵《孝经》,与贾至、高适有来往。天宝十三载(754年),举洞晓玄经科进士,初授华阴尉,安史之乱时,避居江南。代宗时,召为左拾遗,不久,改太常博士。后历任濠州、舒州、常州三州刺史。赐金紫。工诗文,权德舆说他“立言造辞,有古风格”,与李华、肖颖士齐名。因事徙常州,大历十二年(777年)卒于任上。谥号宪。有《毗陵集》20卷。
    独孤及与《琅琊溪述》文中提到的李幼卿是至交好友。李幼卿,字长夫,陇西人。其出生年代已不可确考,据王超《大历诗人李幼卿考论》一文考证,李幼卿最迟在大历六年时“以右庶子领滁州”,即以太子右庶子的身份任滁州刺史。他大约卒于大历十一年至大历十二年初的滁州刺史任上。由《琅琊溪述》“滁人饥者粒,流者占,乃至无讼以听。故居多暇日,常寄傲此山之下”之文观之,李幼卿在滁州任上政绩不俗,而他本人也热衷山水游宴。据《佛祖统纪》载,李幼卿还参与建成宝应寺(即琅琊寺)。且有诗纪之,题为《题琅琊山寺道摽、道揖二上人东峰禅室时助成此官筑斯地》。建寺同时,“凿石引泉,酾其流以为溪。”疏通了琅琊溪。大历九年春,独孤及由舒州赴任常州时,曾路过滁州,与李幼卿见面。《琅琊溪述》应是作于此次会面之后。除了《琅琊溪述》一文之外,独孤及的《毗陵集》中收录了五首赠给李幼卿的诗,分别为《答李滁州题庭前石竹花见寄》、《答李滁州忆玉潭新居见寄》、《得李滁州书以玉潭庄见托因书春思以诗代答》、《题玉潭》以及《答李滁州见寄》。又有《祭滁州李庶子文》一文。且《毗陵集》还收有李幼卿给独孤及的赠诗《前年春,与独孤常州兄花时为别,倐已三年矣。今莺花又尔,睹物增怀,因之抒情,聊以奉寄。时蒙溪幽居在义兴,益增怀遡》一首。
    介绍了这些情况,我们再来看《醉翁亭记》与《琅琊溪述》的具体继承关系。我们认为二文继承关系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两篇文章创作背景接近。《琅琊溪述》为赞颂滁州刺史李幼卿而作,《醉翁亭记》为滁州太守欧阳修自赞(鄙意以为《醉翁亭记》有作者自我标榜的成分)。《琅琊溪述》记述了李幼卿开凿琅琊溪,修建禅堂、琴台的事迹,《醉翁亭记》记述了僧智仙为欧阳修修建醉翁亭的事迹,两位地方官都是在琅琊山上有所建造。《琅琊溪述》的作者独孤及是李幼卿的朋友,醉翁亭的建造者是欧阳修的好友。两篇文章都反映了古人深厚的友谊。
其次,两篇文章的内容、字句有对应之处。详参下表。
                            《琅琊溪述》相关文字 《醉翁亭记》相关文字
    洞壑无底,云兴其间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
万木华发,亘陵被坂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
    公登山乐,乐者毕同,无小无大,乘兴从公 太守归而宾客从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公时举觞,酒酣气振 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奕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时时醉归,与夕鸟俱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只要稍加比对,读者会不难发现表格右侧《醉翁亭记》的文字是对表格左侧《琅琊溪述》相关内容的进一步扩展与阐发。
其三,《醉翁亭记》中的“同乐”、“醉”等主题早已见于《琅琊溪述》中,且“山泉”“秀木”“飞鸟”“从游者”等意象亦为二文所共有。只不过前者是在后者的基础之上,丰满、完善了二者共有的主题与意境。二文俱在此,此问题我们不再赘言。
    笔者在撰写本文过程中,翻阅滁州地方学者管笛先生的大作《醉翁亭记研究》,发现管先生辟有专节对《醉翁亭记》与《琅琊溪述》的创作关系加以论证,他认为:“《醉翁亭记》的谋篇布局乃至总体框架的形成,似乎是从《琅琊溪述》那里脱胎而言。直截了当地讲:《醉翁亭记》的总体结构,就是借鉴了《琅琊溪述》的。两文第一段都是由写山到写溪(泉),然后一围绕主体‘溪’述趣,一围绕‘亭’记乐;第二段都是比照山中气象和四时之景展开结构层次的,再自然过渡到宴游之乐上;最后一段写醉归再自然过渡到议论上,并最终落脚到写作者身上。”管先生只是从阅读感受出发,且更多还是从结构相似性上加以论述。其观点虽不无道理,但我们感觉还是没有完全抓住二文之间的传承关系。
    无论笔者还是管先生都不是此观点的始作俑者。笔者查阅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发现何义门早已揭出此义,特将原文列出:
    独孤至之《琅琊溪述》云:“公登山乐,乐者争同。无小无大,乘兴从公。”又云“时时醉止,与夕鸟俱。明月满山,朱轓徐驱。”亦采用而变化出之。
    如此看来,古人今人的阅读感受是相通的。欧阳修饱读诗书,作文喜爱化用前人作品而又自成一体,不露痕迹,是其创作上炉火纯青的表现。当然,《醉翁亭记》也不可能仅仅单一地化用一部作品,宋人洪迈就比较过欧阳修《醉翁亭记》与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之间的渊源关系:
    《盘谷序》云:“坐茂林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醉翁亭记》云:“野花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殽野蔌,杂然而前陈。”欧公文势,大抵化韩语也。然“钓于水,鲜可食”与“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采于山”与“山殽前陈”之句,烦简工夫则有不侔矣。
    再比如宋人王楙则指出《醉翁亭记》中“也”字的用法亦非欧公独创,王楙曰:
    欧公作滁州《醉翁亭记》,自首至尾多用“也”字,人谓此体创见欧公,前此未闻。仆谓前辈为文,必有所祖。又观钱公辅作越州《井仪堂记》亦是此体。如其末云:“问其办之岁月,则嘉祐五年二月十七日也。问其作之主人,则太守刁公景纯也。问其常所往来而共乐者,通判沈君兴宗也。谁其文之,晋陵钱公辅也。”其机杼甚与欧记同,此体盖出于《周易•杂卦》一篇。
    综上所述,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往往会借鉴以往优秀作品的诸多因素。《琅琊溪述》与《醉翁亭记》恰好是此问题的一个绝好例证。这两篇优秀的文学作品必将作为琅琊山文化的优秀遗产被人们永久地传诵下去。

作者简介:张铉,男,1978年出生,山东济南人,博士学历,副教授。裘新江,男,1963年出生,浙江嵊州人,本科学历,教授,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院长。